导语）本期闫红说，同为资深“红迷”的闫红与嘉宾管先恒就贾宝玉到底是不是“渣男”的话题展开热聊。贾宝玉为啥不受年轻女读者的喜欢？择偶式阅读到底是什么？曹雪芹通过塑造贾宝玉这样一个艺术形象究竟展现了他怎样的心路历程？本期闫红说，都有着精彩而深层次的解读。

　　闫红：我和管老师算是“红友”，因为《红楼梦》结缘的，我俩都是深度的《红楼梦》爱好者，有很多共同的看法和见解。因为最近有件很有意思的事，我有一个好朋友写了篇文章说贾宝玉就是个渣男，另外一个好朋友很不满，就写了篇文章说贾宝玉不是渣男。我认为这个话题虽然是老生常谈，但是大家一直在谈。

　　管先恒：何止一直在谈，而且谈得满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最近在媒体上、微博上，我觉得很奇怪的是，很多小姑娘，甚至是00后年轻人，几乎一边倒地对贾宝玉持一种非常不屑的，甚至是鄙视的态度。第一他是渣男，就是在姐姐妹妹的问题上；第二他没有一点的生存能力，所谓的霸道总裁，中心不是霸道是总裁，而宝玉不是富N代，没有一点争取物质财产的能力；第三是娘，宝玉吃胭脂，做各种水粉，混迹女孩子堆里，太不man了。她们得出的结论就是：如果让我选，我选薛大呆子也不选贾宝玉做我的对象。

　　闫红：这就是我以前经常提过的说法，叫做“择偶式阅读”。读书的时候很多人会想，书里的人适不适合做我的对象。好多人看《红楼梦》的时候喜欢贾琏，因为觉得起码不娘。

　　管先恒：听说最受喜爱的是北静王，地位也有，财产也有，长得也好，简直是标准的现代言情小说里面的。

　　闫红：而且他不像贾宝玉距离我们那么近，他的很多缺点我们看不到，私下会怎样大家也并不怎么关心。

　　闫红：其实这个观点并不说现在年轻小姑娘这样，当年《红楼梦》播的时候，我们那时候才十二三岁，就特别不喜欢贾宝玉。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关于贾宝玉是渣男的概念好像又被进一步深化了。我觉得理解贾宝玉是理解《红楼梦》的钥匙，我现在看贾宝玉并不是他不适合做丈夫，不适合做情人这个方面，对我来说他更多的是像我自己，我通过原谅我自己而原谅贾宝玉。

　　管先恒：贾宝玉是我们的另外一个自己，我们的肉身可能在这个现实世界里有着我们都不太能接受的一些手段和方法，但是我们的心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样子的我，这样的我在真实的生活中没办法实现的，那就是贾宝玉啊。

　　闫红：有时候人家会问我，你感觉自己像黛玉还是宝钗。我扪心自问了一下，我好像跟她们两位都没什么缘分，我还是像宝玉更多一点。尤其我最近看《红楼梦》，曹雪芹先生在第一回里面写他现在的处境非常潦倒，举家食粥，在这样的处境他回想过去，觉得非常悔和愧，后悔当初没有听从父母师友的劝诫。记得我以前看这部分，是一下子扫过去，觉得这段就是作者随便说一下，应付、敷衍读者的说法，现在看这段蛮有感触。因为当时曹雪芹写这本书的时候，不说他身在劫难之中，起码那个劫难离他不远，余痛未消的时候，处于人到中年的尴尬和焦虑之中，因为他在劫难当中不能救助自己的家人，在当时应该是他最大的痛。我现在也是人到中年，人生也会遇到一些非常无奈的时刻，很多事处理不好，特别有无力感，那种时候我就会觉得为什么当年我不好好学习呢，不好好混呢，成为社会的主流，拥有更多的话语权。这个想法可能别人会觉得很庸俗，但是如果亲眼看着亲人受苦，你作为顶梁柱不能帮助他，就会产生痛和悔，这是每一个不是特别强大而又有良知的中年人都会有的感触。

　　管先恒：曹雪芹不是经历了一般的亲人磨难，他是在家破人亡后的痛定思痛，他悔恨的就是当初我为什么不能求取一些俗世的功名，这样就能拯救家族，拯救那些女孩子的性命。他的悔恨一定是巨大而真实的。“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肯定不是反讽，真的是在反悔自己。

　　闫红：《红楼梦》里有个细节，就是在秦钟去世的时候，他对贾宝玉就说，我们过去一直在胡闹，不好好学习，认为自身的见识高过世人，其实都是误了，还是该去求取功名。

　　闫红：白先勇先生看到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肯定是后人补充进去的，觉得曹雪芹先生怎么会写那么一段话呢。其实我是觉得人在不同处境下会有不同的想法。我有个朋友，他是个很自负的人，读了很多书，上了很好的大学，毕业了在一个很不错的学校当老师，过得是比较理想的知识分子的生活。但是后来家里出了事，家里人受了很大的冤屈，他无能为力。他当时跟我讲，我特别恨我自己，大学毕业为何需要当老师，可能别人会觉得俗，但我知道，在那样的时候，那样的感情是非常真实的。

　　管先恒：而且在情绪特别激烈的情况下，会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一样去钻营。曹雪芹确实有巨大的悔恨，面对整个家族大厦呼啦啦倾。但写这本书的时候，你也说过，假如让他重来一回，他是否会选择求功名去钻营呢？恐怕不是。

　　闫红：我们的想法都是千变万化的，这也是《红楼梦》了不起的地方。这本小说我们也可以看成是一部穿越小说，穿越回自己的过去，午夜梦回的时候，想起人生中种种无能为力，会有种悔恨。但是如果让你重新来过，还是会要那个灿烂的青春。

　　管先恒：曹雪芹在第一回不光流露了悔恨和自责，其实他也怀念当初闺阁中的人物，历历在目，要为她们立传。哪怕他到中年，把前前后后都想透之后，他依然觉得那个时期美好是大于自尊的。

　　闫红：不妨用平常心去想，你该不会是时时刻刻都只有一个想法。你过马路前是这个念头，等绿灯亮了走过去了，念头可能就转换了。贾宝玉还有个贾兰在那里对照着，走应试教育道路的人，取得了成功，庇护了他的母亲。贾宝玉以前对他那样的不屑一顾，每次他学习的时候还对他冷嘲热讽。

　　管先恒：你想要谁的人生，都有巨大的缺憾。贾兰功名赫赫的时候，未尝没有对贾宝玉的生活的羡慕，他也错失了很多。

　　闫红：贾兰的生活并不是很令人向往，他很敏感，他的处境也注定他不会像贾宝玉那样活泼开朗，贾母喜欢开朗的孩子，然后就形成了恶性循环。

　　管先恒：这也是环境能够造成的，贾兰没有体会到贾宝玉从小得到的那么多的爱，那就读书呀。

　　闫红：贾兰放弃了所有，全身心扑在学习，最终成为寒门贵子；贾宝玉就是自我培养，把自己放在美和爱的环境里。人生本来就是安全和快乐很难得兼的。当你寻求安全的时候，必然要舍弃一些快乐；当你想快乐的时候，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危险的东西。

　　闫红：我还看过，说选择贾政，就因为他很安全，我觉得做这样的选择内心多么荒芜。每个人理解的贾宝玉都是不同的，很多人并没有仔细看过一遍原文。我第一遍看的时候也不喜欢贾宝玉，但我觉得十几岁的时候我也是贾宝玉这个状态，如果有人跟我说要好好过日子，好好挣钱的时候，我也会觉得好烦啊，好庸俗啊。用自己的少年时代跟贾宝玉对照的话，就会觉得他比较正常。看这一些细节我特别佩服曹公一点，他特别诚实。

　　管先恒：认为贾宝玉是渣男，跟我们这个时代也有关系，这个时代能产生贾宝玉的土壤基本上没有。曹雪芹并没有要把贾宝玉写成一个多好的人，他只是如实地展现一个青少年的真实样子。

　　闫红：她们是把贾宝玉当择偶对象，而不是用心来对照。后来对贾宝玉有个肯定，是因为我人到中年能更诚实地面对自己，发现贾宝玉不是我要找的对象，是我自己，我在他的弱点上看到我自己。

　　管先恒：我最希望拥有的贾宝玉的特质，是他对周围世界的非常敏感的感知，整个生命的维度和质量都会变得复杂和多层次，比别人多活了几辈子。听起来有些矫情，但是我希望我会有这样一个贾宝玉在我心里，哪怕我老了也不要死去的。

　　闫红：我和贾宝玉满高度重合的。我出去散个步，内心都风起云涌的。我常常感觉到无能为力的一面，尤其中年之后，很多搞不定的事。看到他这一面的时候，我会很受安慰，因为觉得那么伟大丰富的心灵，面对现实也有无措的时刻。《红楼梦》里有很多自嘲，比如写自己骄纵的时刻，如果你能欣赏贾宝玉，也能对自己的过去种种的不端进行自我谅解。

　　管先恒：《红楼梦》里对宝玉真的是各个角度的展现，连他最爱的林黛玉有时候也并不留情，这也是他吸引人的高明的地方，真实，不是意淫不是美化，特别有说服力。

　　闫红：作者是不想迎合读者的人，现在很多人对黛玉的解读，有一厢情愿的成分。曹公写出了每一个人物的丰富性，都是有黑点的。褒此贬彼是不太高级的阅读思路。最近在做《诗经》的注释，有各种择偶式阅读的例子。描述的完美的王子和公主在一起，后来就不会快乐，因为什么缺点都没有展现，而贾宝玉和林黛玉互相展现缺点是最充分的。其实我觉得曹雪芹是想通过写作召唤旧日，这是走回过去的唯一通道。前面16回是个整体，不应该这样过，死于欲望，有点说理，17、18回，进入大观园了，本来是想劝诫的，写着写着，以前生活也很好，只能那样去活。有点像韩寒的电影《乘风破浪》，穿越过去，理解过去的自己和人生。大难面前是求生欲导致的悔恨，但是回到过去并不后悔，从我后悔到我绝不后悔，这是非常了不起的过程。悔恨分层次，第一回就很有丰富的信息量。

　　管先恒：我能理解，那段太美好，能不用后悔，依然无比眷念。其实《红楼梦》分成两块，一块是风月宝鉴，对欲望的批评和不齿，类似三言二拍；另一块是石头记，写着写着被最美好的东西拉过去了，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和笔触。

　　闫红：少年时懵懵懂懂活着，中间忏悔的过程，重新再回到过去真正的完成和自己和解了。人到中年的单纯才是真正的单纯，久经考验之后还能说出我不后悔。《红楼梦》里的种种矛盾之处用自己的常识和人生对照，都是可解的，也是了不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