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圆桌,几柄折扇,数支檀香,恍惚之中,还以为是穿越到了魏晋,麈尾拂秽,鸿儒谈笑。
定睛再一望,这哪里是魏晋清谈,分明是公元2019年的KOL(意见领袖)。
魏晋“清谈”之风,原本来自东汉“清议”——士大夫议政,辩论社会议题,针砭臧否。及至魏晋,名士选择遁出五行之外,不问世事,在桃花源中推杯换盏,谈论的话题也从政事变作“三玄”,在周易和老庄之间尽情释放自己的思辨能力,颇有些“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之意,清谈之风尤盛。
昔日《世说新语》里的“清言”、“谈玄”,现在叫《晓说》,叫《圆桌派》,叫《十三邀》,叫《奇葩说》,叫《吐槽大会》。谈主与座上宾,不再只是大腹便便、因为服用了五石散而白里透红的魏晋名士,他们可胖可瘦,可糖可盐,可60后可90后,唯一的共同点,依旧是啐珠咳玉、舌灿莲花。
时隔千年,网络时代,一股新的“清谈”风气再度兴起,人人可以是五分钟的意见领袖。
在《晓说》《圆桌派》《十三邀》《奇葩说》《吐槽大会》等诸多清谈类网综远未成形之前,电视史上就出现过一次清谈高峰——1996年,《实话实说》开播——它原本只是中央电视台一套新闻栏目《东方时空》的一档周日特别节目,没想到一经开播,同时段的观众收视比例就达到了惊人的60%,即使是清晨7点20这样的播出时间,也没有阻止它成为“爆款”的步伐。
第一期《实话实说》的主题叫“谁来保护消费者”,请来的嘉宾是正站在舆论风口的“职业打假人”王海。和他同时出现在荧屏上的,还有一个嘴角永远保持着同样的弧度,一脸似笑非笑的主持人:崔永元。
当年的小崔,还没有因“冰冰逃税”或者“千亿矿权”站上风头火势。这个常常能在关键时刻点拨几句重点的主持人,既不像严肃的新闻主播,也不像无厘头搞笑的综艺主播,他的幽默像是冷面笑匠的必杀器——永远似笑非笑的,是他;时不时发出爆笑的,是观众。
很快,《实话实说》就变成一档固定谈话类节目落了地,播出时间也转到了更加黄金的时段:每周日晚21点15分。
世纪之交,电视观众已经越来越不满足于传统的“你讲我听”。观众想听来自民间的语言,更想有自己的话语权,而这些诉求,刚好在《实话实说》中得到了呼应——任何一个时代的爆款,都恰好捕捉到了时代的痛点。
《实话实说》的议题,许多直到今日都有讨论的价值:揭秘伪科学、卧底非法传销、反盗版、家政服务、子女代沟、游戏成瘾、面对克隆……十多年前的议题,如果不说明,可能会以为对应的新闻热点正是离我们不远的:“玩蛇大师”王林、“权健帝国”崩塌、编剧维权“调色盘”、保姆纵火案、“父母皆祸害”小组、“网瘾少年”电击疗法、克隆猴、基因编辑婴儿……
不仅如此,《实话实说》还给了观众一个发声的机会——他们不只是作壁上观,也可以在主持人的引导下插上一嘴,与台上的KOL交锋互动。说普通人会说的话,也让普通人有机会说话。这才是《实话实说》风靡十多年的秘诀。
作为节目的灵魂人物,崔永元当年被称为“邻居大妈家的儿子”,火到人尽皆知——就算走到西藏,穿上当地民族服饰,也会被群众怀疑“这个藏胞真像崔永元”——这段小插曲后来被崔永元写进了自传《不过如此》。世纪之交,这本自传也理所当然地成为畅销书,作家阿城曾评价它:“实话实说不容易,跳脱文艺腔不容易,也因此小崔在这本书里写的许多东西,是我们不容易在同类书里看到的。”——这句话用来形容《实话实说》节目,也是一样的合适。
2003年,崔永元不再主持《实话实说》,转向另一档谈话节目《小崔说事》。和《实话实说》相比,这档节目显得更为的平民化、贴近日常生活。
2004年,大连的姚女士因为在网上分享了一篇配图文字《如画人生》,全家受邀录制《小崔说事》。《如画人生》讲述的故事并不非凡,是一个寻常四口之家的快乐生活——爱写字爱画画的姐妹俩,和一对爱收集她们涂鸦字画的老爸老妈。
“发表后广受欢迎,转载达数百处之多——平凡家庭的平凡生活,平凡人物的平凡成长,点点滴滴感动的不仅是我自身,也赢得了众多朋友的共鸣。之后《小崔说事》节目组辗转从网上找到我,问:你能参加我们的节目吗?”姚女士表示,“其实《如画人生》并没什么稀奇,更稀奇的是我的父母,他俩从15岁相识之后就一直在一起,一路同学、同事、结婚、生子,一路收集保存着杂七杂八的所有资料,从他俩年轻时代的情书,我和妹妹人生第一幅涂鸦小画,到分飞四面八方之后的潦草书信、生日礼物……全都完整无缺,《如画人生》只是选用了其中极少的一部分而已。被我的讲述打动,策划人专门飞来大连面谈,我家的快乐气氛和几箱子家庭档案给他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决定改变初衷,做一个一家四口齐参与的节目,名字就叫《家庭快乐档案》。”
在录制现场,姚女士见到了她原本就很喜欢的小崔,第一印象是“人很温和,口才超好”,一边录制节目,一边更加感叹:“他随机应变的能力、引导话题的能力都很top!”
当年,“吐槽”这个词并不流行,如果流行,用在崔永元的主持风格上相当合适——发自善意,带点儿讽刺,又夹杂着一点儿自嘲和调笑,需要极强的分寸感去把握——今天的《吐槽大会》有段子手精心编织的剧本,而当年崔永元的吐槽却全靠临场发挥。这个天然的段子手、吐槽大师,为我们揭幕了一个新清谈时代的来临。
央视有《实话实说》,在港台,清谈节目的台柱子无疑要数凤凰卫视的《锵锵三人行》。
1998年,《锵锵三人行》首播,取其“凤凰于飞,和鸣锵锵”之意。《锵锵》学的是海外电视脱口秀模式,简单的一几三凳,和《实话实说》一样,有个灵魂人物:窦文涛。
忆起草创阶段,窦文涛笑称,“《锵锵三人行》与几十个节目共用20平方米的录制棚,属于游击队。节目组没有固定资产,就连嘉宾坐的3把椅子也不是自己的,后来有个潮州的观众看我们穷,自己烧了点瓷器给寄来,说看你们太惨了,老是那几个杯子。”《锵锵》原本想让主持人和嘉宾们边喝边聊,有种把酒说今朝的豪迈——结果因为预算不足买不起酒。
即便拮据,《锵锵三人行》还是很快走红起来,不仅常驻的三位,窦文涛、梁文道、许子东成为KOL,百无禁忌敢想敢说的“锵锵体”亦随之成为社会流行语体。
和《实话实说》相似,《锵锵》也是紧跟时代热点话题的一档谈话节目,今天录,明天就播,有时候临时有新的热点话题,还会立马更换。
香港著名作家、媒体人马家辉也曾是《锵锵》的常客。据他回忆,当年窦文涛不像其他谈话类节目的主持人那样,主持完了便算,而是会把自己当作节目的半个导演、制片人,“每集《锵锵》录完他都要重看,哪里讲得好,哪里不够好,哪位嘉宾哪里还可以再引导发挥。”
如今,马家辉也为知乎推出的脱口秀《知乎者耶》担任主持人一角,更加感受到了清谈节目主持人与嘉宾的不同:“主持人不能只是表达自己的观点,通篇的‘我我我’是不行的,他必须从谈话中时不时自觉地跳脱出来,成就大家,而不是成就自己。”
从这一点来讲,一位好的清谈主持人,也是一个最懂得牺牲小我的人——不抢话,不硬杠,却能在嘉宾金句呼之欲出的时候,轻轻从背后推上一把。如果说崔永元掌握了吐槽的分寸感,那么窦文涛无疑把握住了“谈主”的分寸感。
而在马家辉看来,即使作为理应贡献金句的“座上宾”,也从来就没试图通过清谈节目给自己立一个“意见领袖”的人设:“喜欢文字的人,语言就是你的世界——你用什么样的语言描述和安顿你和世界的关系,你的世界就会是怎样。所以我参加清谈节目并不是为了‘战’和‘辩’,而是为了把背后的道理搞清楚,简单的事不要说复杂,复杂的事也不要把它简化掉。所谓的‘意见领袖’不是一个身份,而是一个位置,一个可以进进出出的位置——让观众可以借鉴你的意见,分享,是唯一的考量。”
2016年,窦文涛创办了全新的清谈网综《圆桌派》,嘉宾阵容里既有他的老朋友梁文道许子东马家辉马未都陈丹青,也有新朋友冯唐蒋方舟陈晓卿。
表面上,一几三凳,变成了一几四凳,被网友开玩笑说“锵锵多年,终于凑成了一桌麻将”。但《圆桌派》相比《锵锵三人行》,技术层面上已然精致许多——灯光、摄影,全都来自电影级别的团队,不管是窦文涛私藏的普洱,还是桌上一支檀香的青烟,都可以用“精致”二字来形容。与以往《锵锵》的录多少播多少相比,《圆桌派》的出片率也降低了不少——中间要经过长达数周的剪辑和取舍,哪里啰嗦了需要精简,哪几秒是必须保留的精华,窦文涛都要一力把握。
用心制作需要大量的时间,这使得《圆桌派》不再像《锵锵》那样,话题紧跟时事走,而是会选择更加普世性的命题,从第一季的《师徒》《出轨》《母女》《匠人》《网红》《男色》,到最新一季的《明星人设崩塌》《佛系:你真的无所谓吗》《怀旧:青春时光真的美吗》《鲜肉:这是好词还是坏词》……即使是经验比较丰富的窦文涛也难免遇到代沟,比如当蒋方舟提起“AKB48”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机关枪”,AK47。
不过,嘉宾的代际和场域混搭,也是《圆桌派》的一大看点——不同的头脑碰撞出特别的趣味,形成一种独特的丰富感。“其实我也很喜欢当一个无知的发问者。”马家辉说,“提一些幼稚的、可笑的问题。”
“清谈”自古就分宾主,“谈主”与“宾客”各抒己见,叙述自己的意见称为“通”,互相辩论称为“难”。有时可以彼此说服,有时即使谈到最后,依然各持己见。
马家辉记得有一期讲女性的社会地位:“我的观点是,没有抽象的女性,也没有抽象的男性,女性的社会地位也要按不同阶层来讨论——草根当然惨,受到父权和商品经济的压迫和局限;而中产女性进可攻退可守,空间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大。一开始我的观点没有受到认同,经过辩论之后,大家倾向于同意。”
不过,和桌边的你来我往相比,当代清谈还会遭遇魏晋名士们不曾遇到的问题,比如——网络围观。这不,马家辉就被网民骂了。
“最近一期节目谈到‘老’的话题,我讲了个笑话:‘何时开始发现自己老了?——睡到半夜发现了自己身边的人是个大妈的时候’。这个笑话我讲给我太太听过,她也笑,谁不会变大叔大爷大妈呢?没关系,我太太明白,每个男人心中都住着一个小男孩,每个女人心里也都感觉自己是小女生——看到和自己一起走过30年岁月的人变老,才惊觉自己也老了,伴随而来的强烈的感觉其实是温暖,因为我们一同走过一段深刻的路。这个笑话的重点是讲自己老,不是太太老,没想到被网友大骂。”
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马家辉之前也遇到过不少“正面讲的话,被观众负面接收”的情况,“我只能说,心里有屎就会看到屎,心里有亮光就能看到亮光”。对于批评,马家辉并不在意,“Couldn’t care less。”他说,“就像一个美国企业家说的,你们别太在乎外界的评价,因为你永远不像别人称赞你的那么好,相对地,也不像别人骂你的那么糟糕。”
从“真理越辩越明”,到“人间不值得”,如果说清谈综艺从电视到网络时代有何精神实质的转变的话,可能就是从《艺术人生》到《吐槽大会》——2000年,《艺术人生》在央视综艺频道开播,一系列德艺双馨艺术家的人生访谈,是这个综艺娱乐节目最大的看点,尤其是《红楼梦》《西游记》剧组的十年相聚,在观众之中引发重大反响——无论是《艺术人生》还是它选择的对象,都象征了那个文艺作品十年磨一剑的质朴年代,不为名,不为利,一心为了好作品。
反观《吐槽大会》和它的座上宾,大多数都是“黑点”密集的艺人,一开始是“糊咖”为主,现在也渐渐有了流量明星。这一个节目吸引嘉宾来吐槽自己的方式,就是借“自黑”来翻身,先黑后吹,重新走上热搜,再度捕获流量和随之而来的商业价值。
林奕华对香港谈话类综艺《志云饭局》的评价,如今可以原封不动地挪用在《吐槽大会》上:“大部分问题的起首均是‘据闻’‘侧闻’‘听说’‘有传’‘曾经有说’之类,一集下来,看似是电视台为满足观众八卦欲望搭建访谈的擂台,其实真正目的是要为被访者提供安全又简便的澄清台阶。”
泛娱乐时代,《艺术人生》式的正能量德艺双馨已经不是主流,《吐槽大会》式的博君一笑变得更受欢迎。从《艺术人生》到《吐槽大会》,并不是倏忽一瞬的转变,其间还有过诸如《非常静距离》《鲁豫有约》《可凡倾听》《康熙来了》《国光帮帮忙》这样“与明星交朋友”式的中间地带。但最终时代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不过,即使是《吐槽大会》,也分高低——优秀的座上宾,敢于直面自己的“黑历史”,善于解嘲,也能博个智勇双全;而糟糕的嘉宾,却连自我吐槽都携带了一种“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气质,徒增反感。
走到这一步,“清谈”已经完全变成了西方流行半个多世纪的“脱口秀”。一个人站到台上,就是一个沙龙——沙龙背后,是经过精心组织的语言、密集的笑点、精确到每一分每一秒观众反馈的计算。
与“清谈”起于魏晋不同,西方脱口秀的历史不长,也就是一百年内的事儿。从热播的美剧《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中我们大家可以看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美国酒吧内流行的脱口秀文化——男主角的主要工作就是晚上到酒吧进行脱口秀演出,单打独斗,剧本主演导演经纪人都是自己,免不了也会抄袭一点同行的段子;他的妻子对抄段子深深鄙视,离婚之后亲自上阵,成为一代女段子手。
伴随着电视台的出现,美国几个大台也都有了自己的脱口秀台柱子:NBC有1954年开播的《今夜秀》(The Tonight Show),有女主持当家的《艾伦秀》(The Ellen DeGeneres Show),还有《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赛金花深夜秀》(Late Night with Seth Meyers);ABC则有《鸡毛秀》(Jimmy Kimmel Live)。这些脱口秀往往被放在深夜档,为的就是百无禁忌——讽刺政治、恶搞明星、吐槽流行文化——而这些长寿脱口秀本身,最终也成为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
脱口秀明星吉米·卡尔(Jimmy Carr)曾说:“脱口秀是一种人格紊乱,而我们以此为生。”
和西方一样,中国的电视台和网络也逐渐发展出了自己的脱口秀节目,慢慢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从幕后段子手,到编导团队、明星主持人。与此同时,这种“唯一一种能让表演者即刻感受到观众回应的艺术”,也像百年前一样,正在吸引更多“素人”走上舞台——有时是酒吧,有时是小剧场,有时是文创园地一个小小的由厂房改造的空间——架起一支“开放麦”,就能说出自己的故事,释放自己,娱乐他人。